那夜，風(fēng)雪過秦嶺
馮沙駝
已經(jīng)臘月二十五了，離乙卯年春節(jié)不到一周時間。
我倆緊趕慢趕趕到火車站時，左瞧右看，只見整個站臺上靜悄悄的，空無一人。只有在大雪掩蓋中露出，發(fā)出冰冷銀光的兩根鋼軌，一直伸展向遙遠的前方。
我心中不禁咯噔一下，心想，糟了，這下可趕不上火車了。
我們倆在廠一起相處己多年，談婚論嫁，也水到渠成，春節(jié)前結(jié)伴回家。但計劃不如變化，天不給臉，大雪封山，汽車停駛，迫不得已來趕火車。
我們所在的工廠離白水江火車站25公里，路程雖短，走起來可不容易。據(jù)說當(dāng)年杜甫避安史之亂離開長安，經(jīng)過這里入川，幾乎沒有見到什么人跡。腳下是懸崖峭壁中鑿出、被荊棘野草所淹沒的一條羊腸小道，身邊是奔騰不息的濤濤河水。老先生跋山涉水，披荊斬棘，歷經(jīng)辛勞，才沿著這條小道走出峽谷，到了白水江，再沿著嘉陵江入川。
如今，如果不是戰(zhàn)備需要，為方便深處崇山峻嶺，深山老林，建在大山里的工廠原材料運輸，昔日的羊腸小道改造成簡易公路，通往火車站外，沿途幾乎沒什么大變化， 和昔日一樣，仍是一片在沉睡中鳥語花香般的世外桃源。
工廠地處秦巴山脈中的甘、陜、川三省交界之處，廠周邊自然環(huán)境真不錯，空氣清新，沁人心脾。滿目青山，連綿起伏，似綠色的地毯。潺潺流水，奔流不息，像一首首交響曲，在峽谷中奏起。
上千的工人們誰也顧不上欣賞這美好的環(huán)境，心中只有一個目標(biāo)，革命加拼命，爭取早日投產(chǎn)。很快，煉鐵高爐建起，高高矗立的煙囪冒出了塵煙，發(fā)電廠的汽輪機開始發(fā)電，水泥廠球磨機開始轉(zhuǎn)動，各種機器的轟鳴聲在山間響著，和幾十里外礦山不斷傳出的爆破聲，山谷川流不息的汽車喇叭聲，匯在一起，大合唱般的奏響，似千軍萬馬在山谷回蕩，昔日寂靜的山澗頓時沸騰起來。
進廠之前，我們下鄉(xiāng)當(dāng)農(nóng)民練就筋骨的同時，同時也飽嘗到人世間的酸甜苦辣。進了工廠，面對建廠初期每天重量級的勞動強度和難以想象的艱苦生活環(huán)境，磨練出了不怕苦、不畏難的堅強意志。
最犯難的是當(dāng)初進出廠的十分不便。 工廠上馬初期，一切為了生產(chǎn)，為數(shù)不多的車輛，全部用于保障生產(chǎn)，進出廠全靠步行。若逢年過節(jié)，回家探親往返，沒有班車可乘，只能八仙過海，各顯其能，有門路的找運貨汽車司機搭便車，沒門路的只能靠雙腿步行了。
這一年，快到年關(guān)，如何離廠回家過年又成了一大難題，好不容易聯(lián)系到縣運輸公司，答應(yīng)以包車形式直接來廠送我們回家。大伙期盼著，忙碌地準(zhǔn)備采購多日，準(zhǔn)備帶回家的金徽酒、大米、核桃、粟子等年貨，心中熱乎乎的，急盼著早日離廠回家與親人團聚。
誰知，天有不測風(fēng)云。到了臘月二十四，烏云布滿天，天氣突變，雪花紛紛揚揚飄落而來。第二天一早，只見滿天大雪，鋪天蓋地，山上、地下、廠區(qū)白茫茫一片，遠近群山峻峰，披上白色盛裝。接著，壞消息接踵而來，通往縣城的道路，被大雪封閉，交通中斷，通往白水江火車站的道路也嚴重受阻，車輛停駛。而天氣預(yù)報帶來的是更壞的消息，連續(xù)兩天，仍然是中雪和大雪。
老天作怪，誰也奈何不了，我們只能自認倒霉，看來，坐班車回家已不現(xiàn)實。再等下去也耗不起，回家過年如成泡影，留在廠里的滋味可真夠難受的了。
我和大家一樣像熱鍋上的螞蟻，心里七上八下，不知所措，上班也心不在焉。幾天來，同伴們一起議論的主要話題都是怎么回家的問題，說來說去大都是只能等待觀望，看來要想回家，各行其便，自尋門路了。
我倆研究來商量去，得出的結(jié)論是只能選擇乘火車回家這唯一一條路了，但怎么能從工廠到白水江火車站卻是一大難題。
無奈之中，我找到廠運輸隊，見到車隊田隊長，和他商量，尋求幫助。
由于工作關(guān)系，我們關(guān)系很好，沒什么客氣，直接詢問有沒有到白水江火車站的汽車。老田聽說后，稍加思考，隨即拿起電話和供銷科聯(lián)系，問近期火車站有沒有比較緊急的貨運�；卮鹪诎姿疖囌矩泩黾盒断聨滋斓慕固�，車站催促盡快運走，騰出貨位。
老田瞧著我說，你還夠幸運的。當(dāng)場叫來技術(shù)很好的陳師傅出車，讓我們搭車前去。千叮嚀，萬叮囑，安頓帶上工具，路上慢點，一定要保證安全。
到了約定時間，我倆搭上了車。懸崖邊被大雪覆蓋的簡易公路上，積雪很深，道路上許多地方結(jié)成了冰溜子，汽車在厚實的雪地里顛顛坡坡地小心翼翼緩慢前行，平時僅一個多小時的路程，整整走了四個小時。
到了車站，謝過司機，趕往站臺，跑步前往候車室。
推開候車室門，一股熱浪迎面樸來。候車室中央一只大鐵火爐里大塊焦炭紅紅火火，燒的正旺，粗壯的煙筒被熱浪抽得呼呼作響。一看，不大的候車室里不多幾個乘客，東倒西歪，懶懶散散的坐在墻邊的椅子上打瞌睡。
進屋，房子熱，加上緊張，全身立馬熱得出汗，我索性解開衣扣，把頭上的帽子摘掉，拿在手中，三步并作兩步到售票口，抬頭查看墻上掛的客車行程表，一看心里不禁一怔，每天過站的客車只有一趟慢車，每天下午2點42分通過，停車兩分。我下意識抬起手看看手表上的時間，已經(jīng)是下午4點過了。頓時，人突然覺得身子軟綿綿，好像放了氣的氣球般，扭過身子一看，身后，直直站著的她，先冷后熱過的臉面上一片紅暈色，眼神中顯露出的一片失望中，又帶著明顯的焦慮。
我仍不死心，透過售票窗看，里面沒人。敲了敲窗戶上玻璃，一會兒，來了一位車站工作人員，我連忙問，今天再有沒有往寶雞方向去的客車？還好，那位工作人員一看我的衣著和我身后的她，就知道是附近工廠的工人。很耐心的告訴說，你們來的太遲，車已經(jīng)開走，每天就這一趟慢車。其它旅客列車都是快車，只過路，不停靠，你們要走只能等明天了。話一說完，心中頓時從頭到腳完全涼透了，覺得真沒轍了，今天乘火車走沒有一點希望了。
我倆面對面互相看著，相對無語。雖然外衣扣子已解開，感覺仍然全身燥熱燥熱，渾身熱騰騰的出汗，我明白，不是房子太熱，主要是心里發(fā)急而出汗。我說，你先坐下等等，我出去再看看。
大雪覆蓋的站臺上，仍然靜悄悄，沒有一點動靜。雪霧中，只看見遠處我們乘坐的那輛汽車己在貨場裝好焦炭，在返回的路上，離我越來越遠，最后消失在視線中。我抬起頭，無意識地朝天上看了看，遠處天際邊陰沉沉一片，天上的雪花仍不斷地飄著。
我盲目地在站臺上來回走動，任寒風(fēng)吹來，不覺得冷，雪花落身，也無感覺，只覺得身上發(fā)汗，心中發(fā)急，不知所措，又不甘心的時不時仔細聽前方有沒有火車汽笛嗚叫傳聲，不停地望著鐵道西面方向有無火車開來，雖然感覺沒有什么希望，但仍期盼著有奇跡出現(xiàn)。
也難怪，白水江車站，位于陜西省漢中略陽縣境內(nèi)，寶成鐵路四等站，離成都火車站約500公里，離寶雞火車站沿途有七個小站，180公里左右，慢車正點到達需要4小時左右。它是一個小站，平時只辦理慢車旅客以及貨運的整車、零擔(dān)貨物發(fā)運。當(dāng)年最大的貨運量就是由天水焦化廠給我們工廠發(fā)來的焦炭等主要原料，運出生產(chǎn)的鑄造生鐵。
不知過了多長時間，突然，遠處傳來火車鳴笛聲，沒等我反應(yīng)過來，只見候車室的門突然被打開，里面休息的幾個人，沖出了大門，望了望火車鳴笛的方向，十分利索地跳下站臺，跨過鐵道，直向南側(cè)站臺奔去，那里是車站的貨運站臺。
瞬間，一列貨運列車由東向西行駛而來，緩慢�？吭谀蟼�(cè)的貨用鐵路站臺上。幾個車站工作人員在零擔(dān)貨物的上上下下中忙乎了一陣，很快就完成了貨物的裝卸。一聲鳴笛聲響起，貨車開出了站臺。
貨車走后，清楚地看到，整個站臺上除那幾個車站工作人員以外，再無他人，原來那幾個人是沖著這列貨車而來，爬上貨車走了。
瞧著對面站臺，此時此刻的我只覺得五味雜陳，難受無比。坐旅客列車，已經(jīng)誤點，只能等明天。返回廠里，汽車已開走，無法回去，在這里等待，附近又無旅店可住，難道要在車站候車室待上一夜？
前方鐵路岔道邊指示燈由紅轉(zhuǎn)綠。隨著傳來的火車鳴笛聲，車站值班員站在站臺邊舉起綠旗，一列綠皮火車從西邊駛來，絲毫沒有減速，帶著巨大的轟隆聲，風(fēng)馳電掣般從車站駛過，這是一列從成都開往西安的旅客快車。我眼巴巴的看著遠去的火車，問值班員今天還有沒有東去�？康牧熊�？回答是你們別等了，旅客列車到明天才有。火車駛過，車站又恢復(fù)了寧靜。
我望著對面的貨場，心中突然一動，琢磨著只有鋌而走險，像剛才那些人一樣，爬上貨車這唯一一條路了，只要能到寶雞，就可以轉(zhuǎn)車回家了。我想她父親干了一輩子鐵路，是老鐵路，她又從小生活在鐵路邊，乘火車對她來講家常便飯，應(yīng)該不會有什么問題。一商量，沒有絲毫猶豫，拿起行李，跳下站臺，直奔到對面的貨場上，默默地等待著西來東去貨車的到來。
天色開始慢慢昏暗下來，夜幕即將來臨。雪花仍在不停的飄著，站臺上，覆蓋著厚厚的一層雪。不時傳來火車鳴笛聲，幾列貨車從車站駛過，列車卷起的雪花不時在站臺上空飄浮起，又落下，每一次轟隆隆的列車過后，都揪動著我倆的心，期待著，又落空，再盼望著。
天完全黑了下來，隨著一陣連續(xù)傳來的火車鳴笛聲響，幾個車站工作人員出現(xiàn)在站臺上。一列由西向東的貨車緩慢地�？吭谪涍\站臺上，是一列駛向?qū)氹u方向的零擔(dān)貨車。
車剛剛停穩(wěn)，我倆在站臺上就沿著貨車車廂跑去，急不可待地尋找能夠爬上去的車廂，但貨車大部分是悶罐子車，門被死死的鉛封，根本無法進入。我們拼命地跑著，一節(jié)一節(jié)車廂去尋找，終于見到了有一節(jié)平板車廂，是敞篷車。這時候，什么也顧不上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，爬上去再說。
三下五除二迅速爬上了平板車廂，人雖上了車，氣喘喘不止，心中又忐忑不平，生怕被車站工作人員發(fā)現(xiàn)，被趕下來，趕快先在車上找地方躲起來。左右瞧瞧，車廂里只有幾個大件，實在是沒地方藏身，只能在車中兩個木箱空隙間蜷縮，盡量彎下腰，心里焦急地期盼著快快發(fā)車。
列車的鳴笛聲在車站響起，貨車開始緩慢的駛出了白水江車站。這是一列鐵路貨車，列車牽引著近20個車廂，大部分悶罐子密封，只有兩節(jié)是敞篷車。
這時，我倆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，放下了心。只感覺到后背上的汗水和襯衣粘在一起，汗淋淋的，額頭上也有汗水，寒風(fēng)吹來，冷熱交加，身上到底是什么感覺也不知道。
定下了心，我看了看身邊的木箱，是大型機械包裝箱，四只木質(zhì)包裝箱外印有“礦山專用設(shè)備，注意輕放”的幾個大黑字，旁邊，一只大型酒杯直立著，箭頭朝上，是提醒裝卸時不能倒置的符號標(biāo)志。這四個木箱被牢牢的固定在平板貨車上，車兩邊沒有任何遮掩，是名副其實的敞篷貨運列車。
人雖上了車，但我倆當(dāng)時根本沒意識到，真正的嚴峻考驗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
昏暗的夜色中，在風(fēng)雪交加中運行著的貨車，很快開始加速。列車呼隆聲中，寒風(fēng)裹著雪花，發(fā)出“呼、呼”的不斷嘯叫，天上的雪仍在不停的下著，不但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，反而越下越大。
我倆為避風(fēng)檔雪，蜷屈在車廂最前面二個木箱之間，全身很快被不斷飄來，列車卷起又落下的雪所遮掩，車里積成厚厚一層雪，被寒風(fēng)一吹，凍結(jié)在車廂地面，硬邦邦的，一動就發(fā)出“吱嘎、吱嘎”的響聲。
出發(fā)前完全沒預(yù)料到在寒風(fēng)大雪中爬上敞篷列車回家，匆匆上車前根本就沒想到風(fēng)雪嚴寒所帶來冰寒風(fēng)險的嚴峻挑戰(zhàn)。她毛衣、毛褲外加一件薄薄的長絨中大緊緊的裹在身上，薄圍巾把翻起的衣領(lǐng)緊緊地纏繞在頭和耳朵上，臉上只露出了兩只眼睛。我身著一件棉衣，頭上只有一頂單帽，倆人身體縮成一團，緊緊地靠在一起，雙腳緊緊地縮起，盡力減少寒風(fēng)的浸入。只一會功夫，很快就感覺到雙耳、雙腿發(fā)涼，全身冰冷，仿佛呼嘯寒風(fēng)不停地在搜刮著身上的熱量，行前匆匆的進食己消化殆盡，全身上下好像沒有一處感到有暖意，只有寒氣逼人，也顧不上再去拍打身上落下的雪花，只能不時的動動雙腿，抬抬腳，又不斷地騰出手來捂住耳朵。
凜冽的寒風(fēng)肆虐般地在秦嶺山坳里回響著。天上的鵝毛大雪和列車攪起的雪花形成蒙蒙雪霧。漆黑的夜幕中，白雪映照著的大地，白茫茫一片，辨別不出那是天、那是地，那是山、那是林，只覺得綿延起伏的秦嶺山脈，被大雪完全遮蓋，白色天地融為一體。
隨著列車不斷的爬升，海拔越來越高，寒風(fēng)更強烈地吹，大雪盡情地落下，寒氣更加逼人。早已縮成一團的我倆，全身上下早已由涼變冷，寒風(fēng)伴著雪花，刺進雙腿、脖頸，像一只只小蟲侵入體內(nèi)，一陣一陣刺骨寒氣沁入全身，不由自主的使全身瑟瑟發(fā)抖，開始發(fā)起冷顫。我緊緊的抱著她的頭，摟在懷中，想用那身體中的一點溫暖，減少寒氣對她的侵入。心中又發(fā)出深深的愧疚，后悔帶她上了這列敞篷貨車，在望而生畏寒風(fēng)和大雪的秦嶺山中，毫無任何準(zhǔn)備的挑戰(zhàn)這無情的大自然。心中在默默的念叨，一定要堅持住，再冷再寒，倆人也要挺過這一關(guān)。
風(fēng)雪中，列車連續(xù)發(fā)出鳴笛聲后，緩慢的�？吭谝粋�車站。借著站臺燈光，顯示出秦嶺車站的站牌。哦！是秦嶺。 頓時，我心頭突然一熱，全身中的寒風(fēng)中，雖身上凍得冷颼颼，全身冷得發(fā)顫，但秦嶺二字仍然強烈地吸引了我。
從小就知道秦嶺，而且印象特別深刻。學(xué)校地理課老師多次提到，在家里經(jīng)常聽父親講起，對它一直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神秘感和敬畏感。知道秦嶺被尊為華夏文明的龍脈，西起甘肅臨洮，東及河南魯山，東西長約一千六百公里，南北寬約三百公里，主峰太白山3771.2米，雄踞關(guān)中平原之中。它既是陜西省關(guān)中平原及陜南地區(qū)的界山，又由于秦嶺南北的溫度、氣候、地形的差異性變化，秦嶺、淮河一線成為中國地理上最重要的南北分界線。
我趕快用手使勁擦去眉毛上結(jié)成霜的雪，揉了揉眼睛，睜大眼睛，盡力朝周邊觀望，想透過面前這茫茫的雪花，看看仰慕已久的秦嶺真面目。但夜色中眼前一片白茫茫、黑乎乎的，什么也看不清楚，只看見遠處白雪遮蓋著的山峰和車站兩側(cè)掛滿雪花的樹木。
寒風(fēng)吹來，不由自主的身上打起哆嗦，失望之中，定了定神，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，己是夜間十一點多，我們在車上已經(jīng)整整待了四個多小時。
高海拔中的秦嶺車站，是個風(fēng)口。寒風(fēng)帶著“嗖嗖”的呼叫聲從身邊不停地刮過，鵝毛大雪把我倆全身上下覆蓋，人被淹沒在厚厚的雪中，仿佛成了雪人。此刻，全身上下感覺不到一絲暖意，全身上下凍得發(fā)冷發(fā)顫，摸摸耳朵，硬邦邦的，沒有任何感覺，好像沒有長在自己腦袋上，連說話都變得磕磕碰碰，也不利索了。
我硬撐著幾近麻木的雙腿，在戰(zhàn)栗和抽縮中借著包裝箱費力地站起來，硬撐著移動到木箱的邊緣，向外瞧了瞧，大雪中，站臺上只有工作人員在忙碌著�；剡^頭，結(jié)結(jié)巴巴的對她講，到秦嶺車站了，應(yīng)該離寶雞不遠了，趕快起來活動活動，不然凍壞就麻煩了。
我費勁地彎下腰，拍掉她頭上、身上的落雪，使勁的拉著，讓她起身。幾番掙扎，連抱帶拉，好容易才讓她全身緊緊靠在木箱上，喘了口氣，勉強站了起來，但兩腿仍然彎曲著，不聽使喚�！ ∥亿s忙幫她不停地敲打著雙腿，慢慢的移動著身子，又抓住胳膊，慢慢抬起來上下活動著，以盡快緩解己近麻木的全身。
在兩只木箱有限空間的夾縫里，我倆不停地互相拍打著落在身上的雪，抬抬腳，剁著腳，挪動己近僵硬的身體，又不時地搓搓如冰似的臉蛋，近乎僵硬的耳朵，度日如年般的期待著列車的啟動。
火車在秦嶺車站停留了很長時間。站臺上，岔道邊，隱隱約約看見值班員舉著旗幟，吹著哨子，不停地在指揮一輛機車頭緩慢的駛向列車后方。不一會，整個列車突然猛地向前一沖，是車頭掛上了列車。
終于，火車鳴笛聲響起，在夜半沉寂的秦嶺山上發(fā)出巨大的回響，接著，列車開始啟動。
列車一直在緩慢地行駛著，速度不是很快，明顯的感覺到列車不是在平行前進，而是隨著車輪的“吱、吱”剎車聲，沿著下坡曲線行駛。還沒待回過神來，突然，頓時整個車廂仿佛傾斜起來，倆人似過山車一般，感覺到列車從高向低沖刺般，帶著一種強烈的沖擊力，緊緊的把我倆整個身子粘在木箱之中，雙腿也被不自覺的翹起，整個心仿佛吊到了嗓子眼，立馬感覺到人快要窒息。一種即將墜落懸崖時的那一刻驚恐萬般的恐怖感，向我們襲來。
恐慌仍在繼續(xù)。緊接著，感覺到火車開始大幅度轉(zhuǎn)彎，隨著車廂突然一會兒向左搖擺，一會兒又向右搖擺，發(fā)出劇烈的左右晃動，隨著搖擺，一種慣性的強度離心力，仿佛要將人甩出車外。尤其固定包裝箱的粗壯鐵絲不斷傳出的“吱嘎、吱嘎”可怕聲音，更使人在恐慌中心悸。
這時，早已凍得接近于全身僵硬的我倆，己將天上仍下得不停的大雪，身邊吹來的凜凜寒風(fēng)置之度外，全然感覺不到全身的僵硬，四肢的無力。在列車一會直沖下坡劇烈的沖擊、一回又轉(zhuǎn)大彎傾斜不斷劇烈晃動、搖擺中，兩人僵硬的身軀本能的緊緊摟在一起，渾身繃得緊緊的，像一個人一樣，雙腳交叉著使勁蹬牢前方包裝箱。那時，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勁，拼出命來和突如其來又意想不到的風(fēng)險抗?fàn)幹M最大的力量拼命保持住身體平衡，防止甩出車外。同時，兩只眼睛死死盯著頭頂上不停發(fā)出可怕聲響的固定包裝箱的粗鐵絲，默默的祈禱著可千萬不能斷掉，萬萬不要出現(xiàn)意外。
那一刻，處于高度緊張中的大腦，恍恍惚惚中，也不知道時間過的是長、是短、列車是快、是慢？只覺得我們倆是在用自己的全身力量和突如其來的危險在抗?fàn)�。用自己的意志力和可能出現(xiàn)的死神在較量。
也不知什么時候，才感覺到列車不再向前沖，左右也不搖擺了，剛才在草原上像奔騰野馬一般的列車，好似被騎手拽住了韁繩，被馴服住，列車開始正常行駛，應(yīng)該是過了秦嶺，下山了。我倆抬起頭，望著昏暗的身后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列車真的已經(jīng)行駛在秦嶺山下。一直緊繃的心，這時突然放松，長長的一口氣從心中呼出。
這才發(fā)現(xiàn)，頭上飄舞的大雪已經(jīng)停了，一直凌冽呼叫的寒風(fēng)也明顯減弱了許多。
我慢慢松開摟著她的手，望著她掛滿雪花的眉頭下剛剛從驚嚇中轉(zhuǎn)變過來的雙眼，想說什么，又不知說什么好，只覺得此時縱有千言萬語，也難以表述。但明白，她心里和我一樣，一定是在默默的慶幸風(fēng)雪秦嶺中度過的這驚心動魄、驚險萬分又刻骨銘心的一夜旅途。
以后了解到，寶成鐵路是新中國第一條工程十分艱巨的鐵路。從秦嶺車站東行，經(jīng)青姜河進入寶雞，在6公里的距離中，高度落差卻達680米。線路設(shè)計中，為了解決地勢高差難題，設(shè)計以三個馬蹄形和一個螺旋形迂回展線，使線路在山上迂回攀升，以保證火車翻過秦嶺。因單一火車機頭動力有限，無法驅(qū)動整列火車通過，上下行時，在寶雞車站和秦嶺車站再加一車頭，雙車牽引驅(qū)動列車通過。
多年以后，幾次乘坐寶成鐵路旅客列車，離開寶雞車站不久，進入秦嶺山脈。遠處，鐵路在山脈中不斷伸展，列車通過青姜河那段線路，沿著大曲線，車頭前拉后推或雙車頭牽引列車繞行，一上一下，彎彎曲曲，呈優(yōu)美的曲線線型，在陽光下發(fā)出閃閃亮光的鐵軌，在綠色的秦嶺林海中，顯得格外引人注目。坐在旅客列車中，雖然能感覺到有一種強烈的晃動，但心中沒有一絲慌亂和驚慌。那一刻，在感嘆人征服自然能力的同時，當(dāng)年那一夜的驚險經(jīng)歷，那情景仍像夢幻一樣，很自然的立刻浮現(xiàn)在腦海。
當(dāng)年，我倆在寒風(fēng)大雪中爬上四周毫無遮掩的敞篷列車，身穿薄薄的毛衣，毛褲，外加一件大衣，寒冬臘月，夜半時分，在秦嶺山上零下20多度的低溫下，頂著凜冽寒風(fēng)，冒著鵝毛大雪，咬緊牙關(guān)忍耐著、堅持著，硬是抵擋住了徹骨的寒冷。是靠什么力量支撐？冥思苦想，是靠渴望早日回家和家人團圓的那種精神力量的支撐，年輕時下鄉(xiāng)當(dāng)農(nóng)民、進廠當(dāng)工人煉就的筋骨體能和不畏艱難險境，應(yīng)對挑戰(zhàn)的適應(yīng)能力。
漸漸的，遠方的夜空云際中，出現(xiàn)一片紅色，映照在陰暗的夜空中，離行進中的列車越來越近，越來越亮。我看了看手表，己是次日凌晨兩點多，從秦嶺車站算起，我倆在大風(fēng)抗擊中，經(jīng)過了兩個多小時的堅持，終于走出了困境。心頭突然一熱，前方天空映紅的下方，應(yīng)該是寶雞了，列車離寶雞火車站不遠了。
急盼中，列車緩緩的�？吭趯氹u火車站貨場站臺上，貨場燈光把整個列車照得透亮。車廂里，我倆相對望著，一直處于高度緊張中的全身，立刻松弛下來。我伸出冰冷的雙手，輕輕的撫摸著她又硬又冰、凍得發(fā)白的臉，心里涌現(xiàn)出一種說不出來的苦酸般攣縮滋味，慶辛今夜如死里逃生一般的噩夢應(yīng)該結(jié)束了。
此刻，夜半的寒氣中，身體緊緊靠在包裝箱的我倆，臉上冰冷，雙眉上掛著雪霜，鼻子早已被凍得又紅又硬，耳朵好像已經(jīng)失去，全身除了寒冷，沒有一點熱度，身上也使不出一點氣力，像散架一般，沒什么感覺和反映，仿佛處于麻木和僵硬狀態(tài)。只好用雙手在冰冷的臉上使勁來回搓，又不時地哈著熱氣，捂住難以呼吸的鼻子和僵硬的雙耳，盡快的想緩過勁來。
我掙扎著想站起來，僵硬的腿沒有多少知覺，雙腿好像根本不聽使喚，不禁心頭一驚，冰冷的身上甚至冒出冷汗， 心想雙腿千萬別出什么問題。心里更著急的是，她怎么樣？無論如何倆人要盡力起身，趕快活動好已經(jīng)僵硬的全身，下車離開貨場。
我倆雙手費力的把腿邊厚厚的一層積雪拋開，雙拳使勁反復(fù)敲打著兩只腿，又竭盡全身力氣，鼓著勁蹬著腳，盡力使雙腿能彎曲活動。漸漸地，僵硬的雙腿開始松動，勉強也能彎曲，我一手撐著地，一手抓住木箱邊緣，后背緊貼著木箱，一點點緩慢站立了起來。緩了口氣，雙手緊緊的摟住她的腰，連拖帶拉鼓勁將她扶起，不停地挪著腳，踱著腿，搓著臉，捂著耳朵，盡快的能夠走下車。
夜半三更，貨場外，通往寶雞火車站的路上，鋪滿積雪。昏暗路燈下，沒見一個行人。只有我倆相互攙扶著，提著行李，搖搖晃晃，步履艱難地在雪地里小心地邁著步，走幾步緩一步，盡量把步子踩穩(wěn)，保持住身體的平衡。
燈光下，映照出我們倆長長的身影，那深深的腳印留在身后雪地中。
不遠的前方，是我們的家鄉(xiāng)。
2023年11月28日 初稿
2023年11月29～12月14日修改
2023年12月 16日 定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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