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根本上說,秦州之前的長安十年以及此后求仕時期,杜甫精神上的苦痛,主要由理想仕途與坎坷仕途之間碰撞失衡所致。
自秦州始,杜甫的精神苦痛又主要游離在流離失所的生存困窘、灰暗的人情世故與追求深邃、博大、自由、精誠的精神之間的矛盾層面上。當然,自秦州以后,他對至愛親朋的關懷與牽掛,對大眾常人的細微關切,則延續(xù)了他自長安以后所承擔的那份始終如一又愈來愈重的情感勞累重擔。譬如他對好友李白的關懷與牽掛。在長安,他在《飲中八仙歌》說“李白一斗詩百篇,長安市上酒家眠。天子呼來不上船,自稱臣是酒中仙”。天寶四年,他與李白相別,寫“秋來相顧尚飄蓬,未就丹砂愧葛洪。痛飲狂歌空度日,飛揚跋扈為誰雄!(《贈李白》)這些詩,除往來唱和外,也抒發(fā)一些感觸。但感觸畢竟還是感觸,對靈魂的觸動并不太深。那么,現(xiàn)在我們看看隴右時杜甫寫給李白的詩。
死別已吞聲,生別常惻惻。
江南瘴癘地,逐客無消息。
故人入我夢,明我長相憶。
君今在羅網(wǎng),何以有羽翼。
恐非平生魂,路遠不可測!
魂來楓林青,魂返關塞黑。
落月滿屋梁,猶疑照顏色!
水深波浪闊,無使蛟龍得。
——《夢李白二首》其一
浮云終日行,游子久不至。
三夜頻夢君,情親見君意。
告歸常局促,苦道來不易。
江湖多風波,舟楫恐失墜。
出門搔白首,若負平生志。
冠蓋滿京華,斯人獨憔悴。 孰云網(wǎng)恢恢,將老身反累。
千秋萬歲名,寂寞身后事。
——《夢李白二首》其二
再說一點,當時唐肅宗李亨派高適等一干人馬鎮(zhèn)壓自己的弟弟永王璘,也把李白關入潯陽獄中,后又被流放貴州夜郎。李白流放未到夜郎之地,就遇赦往回返了。杜甫寫《夢李白二首》時并不知道李白遇赦之事。
杜甫的《夢李白二首》,可以說是千古夢魂之絕唱。
如果要通俗理解,以我輩俗人的心思,杜甫一開始就于冥冥之中問李白:你是死了呢,還是活著?如果死了,那我也就知道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你李白呼喚我的聲音了;如果你活著,卻為什么跟死了一樣,不再有個聲響,讓我日夜恍恍惚惚、一驚一乍、傷痛又悲涼呢?
其實,像我這般理解詩,恐怕這世上所有的詩人都會譴責我了。但我相信,詩人之所以存在,而且之所以有偉大的詩人存在,他的詩所傳遞出的信息,會讓眾多的人接納,并會以微妙的、千差萬別的方式向他的詩的最真摯的情感部分靠近。
《夢李白二首》一問世,自中唐之后,詩中的真摯情感,浸潤了無數(shù)人的心靈。也讓中外許多人從杜甫的詩里,現(xiàn)實地理解或體悟了生與死、靈與魂之間最真誠的溝通方式:招魂!
關于《夢李白二首》古今中外的人已經(jīng)說了很多,我想畫蛇添足的是:杜甫這種真摯或者說苦痛的情感,在此前已經(jīng)存在于他的日常生活當中。只不過,是以零碎或者游絲飛絮的方式,存在于杜甫的生活里。從大的層面說,他對國家社稷的情感也曾出現(xiàn)過類似招魂式的傾訴,如《同諸公同登慈恩寺塔》之“回首叫虞舜,蒼梧云正愁!比纭稛o家別》之“人生無家別,何以為蒸黎!睆膫體或相對小的范圍講,他招魂式的苦痛傾訴亦不少,如《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》之“入門聞號咷,幼子餓已卒,吾寧舍一哀,里巷亦嗚咽!比纭兜蒙岬芟ⅰ分肮侨舛鲿,漂泊難相遇。猶有淚成河,經(jīng)天復東注”等。在隴右之前,由于杜甫日常生活面較廣,與較多層面上的人有過較多接觸,他的招魂式的苦痛傾訴,也就被其它更為重要的傾訴所淹沒。盡管如此,那些碎片或游絲飛絮的苦痛,仍然在一些詩里交織成雨霧,罩在那里,醞釀日后更強烈的暴風驟雨。而隴右,為杜甫這種強烈的苦痛傾訴提供了一個由表入里的環(huán)境條件。簡言之,就是異于中原略帶西域色彩的風情,艱難的客居生活,以及較為孤寡的人際交往等。但這些,也僅僅是由表入里的過程,是外因,是一些步驟。當所有這些與杜甫仁愛之心,與杜甫對李白的尊重態(tài)度,與李白因參與永王璘起兵被流放這一事實等本質(zhì)內(nèi)核匯聚在一起后,生死兩茫茫的苦痛自然裂變放大,并宣泄而出。
也許是精誠所至,杜甫苦痛的招魂真給把李白的魂魄招回來了。之后,杜甫得到李白生還的消息,寫了下面的詩:
昔年有狂客,號爾謫仙人。
筆落驚風雨,詩成泣鬼神。
聲名從此大,汨沒一朝伸。
文彩承殊渥,流傳必絕倫。
龍舟移棹晚,獸錦奪袍新!
白日來深殿,青云滿后塵。
乞歸優(yōu)詔許,遇我宿心親。
未負幽棲志。兼全寵辱身。
劇談憐野逸,嗜酒見天真。
醉舞梁園夜,行歌泗水春。
才高心不展,道屈善無鄰。
處士稱衡俊,諸生原憲貧。
稻粱求未足,薏苡謗何頻。
五嶺炎蒸地,三危放逐臣!
幾年遭鵬鳥,獨泣向麒麟!
蘇武元還漢,黃公豈事秦!
楚筵辭醴日,梁獄上書辰。
已用當時法,誰將此議陳! 老吟秋月下,病起暮江濱。
莫怪恩波隔,乘搓與問律。
——杜甫《寄李太白二十韻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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